有隻貓經常造訪我家庭院,漂亮的黑貓,蠻像日本動畫「魔女宅急便」裡面那隻。近午時分,我被冬季太陽的光線和溫暖喚醒,又見牠舒服地窩在休閒椅上,似乎已經待了一會。

「既然這麼喜歡來,就做個朋友吧!」我自做主張地把牠稱為Nekko。

牠沒什麼意見,但也從來不回應。這倒也是,既然不打算回應別人的呼喚,就不用在意別人喚你什麼了。

Nekko堅持的是距離。雖然每天窩我的椅墊,並不代表牠有興趣接觸。只要我一靠近,牠就移開,我靠近一呎,牠便退遠一呎,但牠並不離開,而是站在草皮上,用發亮的眼睛望著,彷彿在評估進一步互動的條件。

朋友建議「拿東西去餵牠」。

我想像著,下次看到Nekko時,我從冰箱拿出一條魚,放在盤子裡餵牠,牠津津有味地吃著,後來就變成我的貓。「精神科醫師的黑貓Nekko」,以後我跟病人會談時,牠在一旁緩緩踱步,時而駐足傾聽,時而蜷臥沈思,人們都為牠神秘而高傲的姿態著迷。

這段想像不久就被現實打斷了。首先,我的冰箱怎會有魚呢?一個很少煮飯的女人,就算有魚也是放在冷凍庫裡。或許要在牠出現時火速用微波解凍?牠會吃嗎?吃剩的魚骨殘渣還要收拾?如果有腥味呢?那當天豈不是要立即倒垃圾?

餵魚的念頭就這麼消失了。牛奶可能好些。小貓在盤中舔牛奶的樣子不是很可愛嗎?收拾起來也方便。

不過我可能沒辦法幫牠洗澡。

「貓很愛乾淨,不洗也沒關係,牠們自己會舔。」朋友說。

那,我需要花很多時間跟牠玩嗎?

「如果妳不跟牠玩,也不關住他,牠就像這樣自己跑來跑去,但妳永遠不知道牠什麼時候會來。奇怪了!妳想養貓,不就是把牠養起來,跟妳在一起嗎?如果妳不想花時間跟牠玩,幹嘛養牠?」

我在對望中思忖馴養的責任義務,而Nekko靈巧地沿著圍牆離開。


關於馴養,一定要提到聖-修伯里的「小王子」。

離開故鄉四處旅行的小王子,在一個陌生的星球發現滿園的玫瑰花,他本來以為自己在故鄉擁有的那朵玫瑰花是獨一無二的,現在才知道他的玫瑰花只是一朵普通的花,並不能使他成為一個值得驕傲的王子,他因此感到沮喪無比。

這時候狐狸出現了:
「來跟我玩吧!」小王子向他建議道:「我很悲傷。」
狐狸說:「我不能跟你玩,我還沒被馴養。」
「什麼叫『馴養』?」……
「這是件被遺忘的事。」狐狸說:「馴養就是『建立關係……』」(聖-修伯里,小王子。第二十一章)


狐狸說自己的生活很單調,請小王子馴養他,馴養會使他們彼此需要,在彼此心中變得獨一無二。小王子起初擔心自己的時間不夠,他說:「我要找朋友,我有很多的事要認識。」但狐狸說服了他:「馴養才能得到朋友」,「一個人只要認識你馴養的東西就好」。

狐狸教導小王子馴養的道理:要有耐心、每天同一時間來訪等等。最後,小王子終於明白自己的玫瑰花仍然是獨一無二的,因為他曾為她擔憂、澆水、擋風、殺蟲、聽她抱怨、聽她吹牛,狐狸說:「你為你的玫瑰花所花費的時間使你的玫瑰花變得那麼重要。」「一般人忘記了這個真理,但是你不應該把它忘掉,你永遠對你所馴養的負責。」


如果想馴養一隻貓,就對牠有責任。如果不能負擔那些責任,馴養的意義就不會發生。

偏偏寂寞常只是片刻,責任卻是恆久。

而被馴養呢?狐狸的生活單調空虛,牠願意每天等待小王子下午四點的到來。當牠無聊地望著麥田時,麥田的顏色讓牠想到小王子金色的頭髮,突然變得有意義了。

可是,如果是一隻生活充實的狐狸,會不會選擇被馴養,會不會願意用生命去等待呢?

馴養與被馴養,雖然「彼此需要」,理論上他們的角色可以反轉,但實務上並非如此,馴養者總是馴養者,被馴養者還是被馴養者。小王子可以為了尋找意義而展開沒有歸期的旅行,但玫瑰只能耐心地等待。

玫瑰沒有自己的去處,一朵花沒有行動力,狐狸雖然能夠四處走動,卻無法自我滿足。「被馴養者」似乎總是具有某種「無法自給自足」的條件狀況,不論是情緒上的空虛、體質上的脆弱、或是更現世的經濟需求。

如果是同樣喜愛四處亂跑,需要自由而不願等待的Nekko和我,根本不可能建立彼此馴養的關係。

如果小王子的玫瑰花開始走路,如同開始心靈旅行與自我探索的女人,小王子回家時看到的可能是空空的玻璃鐘罩。這種故鄉會開溜的感覺實在惱人,故鄉就是要等在那裡才叫故鄉,才能讓人魂縈夢繫,才能作為心靈力量的泉源。

所以,在馴養的美學中,是不可能談對等的。第一個問題是玫瑰花不可能學會走路,第二個問題是玫瑰花根本不想走路。許多扮演被馴養者的人,抱怨歸抱怨,終究還是一次次像流著眼淚的玫瑰花,幽怨地望著小王子,違心地說:「你放心地走吧!不用擔心我。」

妳說這能怪誰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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